《龙引十四年》~二、创业维艰

《龙引十四年》

二、创业维艰

    龙引是一个很小的市镇,合共不过几十家店铺。靠海却又离海有三几哩,海边尽是泥沼。潮来的时候,林中积水,一片汪洋,可以行船。龙引港,小到像一条沟。海水涨潮入港,倒流进来,与淡水相和。据说:这样的水,最适合种椰。因此,龙引区多是椰园。椰园不像胶园需要很多任务人,所以这一区人口不多;加上都是一些小园主,可以说是地广人稀,物阜民丰。一般生活水平相当高,对于社会公益,大都热心;尤其是华文教育,更为发达。在战前六七间华文小学,战后合成龙引中华学校。一九四八年,新校舍落成,富丽堂皇,美奂美轮。

    一九五0年,新加兰、文律和龙引三区热心教育人士倡议创办中学。龙引得其地利,南离文律,北离新加兰,各八哩;又有人和,郑振中先生夙为三区人士所敬仰;便利用龙引原有校舍,创办新文龙中华中学。

    我担任新文龙中华中学校长,包括龙引小学。在新加兰有中华学校,文律有乐育学校和五间分校。三区华校从一九五一年起,统筹统办,由同一董事会管辖。文律的校长是许一知先生,已经做了好几年。新加兰的校长蔡振东先生,和我一样,是新来的。龙引原任校长陈致远先生改任董事会受薪秘书;原任教务主任余锵先生担任小学部主任,一九五七年政府命令中小学行政分开,后来他专任校长,直到如今。现在小学的董事长,听说是陈致远先生了。

    刚到龙引,校长的家好像是新房一样,许多住在附近的妇女,牵儿带女的来参观。那座民房是锌片木板屋,刚建好不久。两房一厅,可以说是龙引市区最新最好的一栋。每房月租十五元。据说原只打算给我租一间。一家六口,自然不够。我和振中先生讲:我愿自己加付十五元。他没有作声,但却私下告诉房东,不要再租他人、家具全是他亲自在峇株买的,连床单蚊帐都有,的确也像新房,我看到这些不速之客,真是啼笑皆非,只好不理不睬。我的太太也没法去应酬。她们讲闽南话,言语不通。好在她们只是参观,走一圈就离开了。

    伙食是振中先生要人送来。一位老人每餐捧来一盘,三菜一汤,还有酱油辣椒之类。摇摇荡荡,从街场走来,少也有半哩。他穿得破破烂烂的,手脚也是骯肮脏脏的。战战抖抖的把饭菜送到桌上,半汤半水,吃起来实在不开胃。照华校的习惯,供宿自膳,我不能不自己开伙。

    我们夫妇都要做工,女儿大的不过四岁,小的刚满月,非请一位工人不可。龙引实在不易找工人,因为没有几家请工人,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出来做工。后来振中先生替我找来一个女孩,年龄虽有十五岁,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。她曾做过工,洗十来个人的衣服,还要煮饭。每月不过十七元。我们出她廿五元,立刻上工。的确很会做。

    自己煮饭,便得买杯盘碗筷和锅子火炉。振中先生要学校的庶务带我们上街去买,由学校付款。好容易才选了一套,仍是相当粗糙的。我们真后悔不该把我们自己厨房用具留在怡保。

    到我们自己上街买东西时,立刻发觉到街场实在是太小,连长卷的大便纸都买不到。加上言语不通,有些东西讲不出名字来。有很长一段时期,我们都是去峇株做洋人生意的店子用英语交易。

    这时的龙引,没有邮局;只有邮政代办所,收发信件。也没有电话;若有急事,便得去警察局借用,每次付钱。没有医生,没有电影院,没有政府办事处。任何事情,都得下峇株。幸而德士特别便宜,又多又快。

    家务整理就绪之后,开始处理校务。中小学差十几位教师,随我从兴中来的不过四人;于是到处去找教师。那时找教师,非常困难。英文教师,简直是可遇难求。中学教师呢,连求都求不到。

    一九五一年元旦,我正式到校办公。校长办公室在正中骑楼之上,比教室大得多,礼堂正门两边上楼,面向操场。想起在兴中时,缩在礼堂台边的一间小房,不兔有舒畅之感。

    第一件上教育局的公文是报告到任视事。第二件是有关开学的一些例常校务。想不到第二件公文就被原件发还,而且用红铅笔删涂颇多。我曾经做过公务员,对于等因奉此,也下过一番工夫。此事虽小,心中颇不以为然。立刻找振中先生发了一阵牢骚;而且也坦白向他表示:我这个校长有些特别,如果不合意时,我自己会离开;像离开和丰就是例子。当时去龙引,我原也只作一年的打算,以为过渡。我另外有份工作,要多等待一个时候。他为我详细解释当时的情况,要我不必介意。自后,非万不得已,我不写信去教育局;有甚么事,我直接找峇株董视学官。

    董视学官年龄不大,心直口快。我们常常接近,私交甚好。他对于新文龙中华中学,非常关怀。他曾陪我赴星洲请教师,后来我也陪他赴槟城渡假。直到今天,我们仍是好朋友。如今他在吉兰丹做学校联络官,偶尔过马六甲,仍会来找我谈谈。我们缅怀往事,不胜慨叹。他和振中先生,也是莫逆,情同手足。我和振中先生去峇株,总是约他一起午餐。振中先生几乎每天都赴峇株,不是为学校或龙引中华大会的公事,便是一些私人嘱托他的私事。学校或是我家中要添置东西,也由他代劳,好像是我的庶务一样。他如果有伴,便准时在别有天茶馆吃一顿象样的午餐。否则,挨到下午三四点还忘记吃饭,便独自去别有天吃一碗卤面。

    开学不久,龙引涨水;水位每天增加。慢慢地连礼堂和教堂中,积水盈尺;再多几吋,连我家也要淹了。学校被迫停了十天课。我们就靠罐头维持生活,以后的几年,几乎每年开学都要涨一次水。

    涨水之后,蚊子特别多;接着疟疾流行。有一个时候,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病人。我在高中二那年患过疟疾,到此又患上了。一家只有我太太有福气,她未被传染。为了防止蚊子,我家装上纱窗纱门。

    初中刚开办,一年级两班共七十余人。三月初受人力动员的影响,有十九人退学,只剩五十余人。到初三毕业,只剩卅九人而已。

    中学不比小学,图书仪器的设备,非常重要。董事会专筹一笔款项,作为购置图书之用。除了一般文史书之外,购置一套百衲本廿四史,英文书籍也不少。不到一年,图书馆就已经很象样了。

    科学仪器药品,都是买德国和英国的;价钱相当昂贵。振中先生的意思是:只要好,不计价钱。

    他自己受过高等教育,也做过教师;办教育当然非常内行。不过,他绝对尊重校长。他身为董事长,校内之事,不管是校务,是人事,完全不闻不问。有时,我请示他,无论是否合他的意,他只说:随校长主意就好。

    有一次,一位小学四年级的同学,缺课又不请假;发了几封信通知家长,也没有回复。我为执行校规,便将他开除了。那知挂牌不久,家长来校提出抗议。他说他没有收到学校一封通知信,质问我通知交给谁送去。我说是交给他的弟弟带回家的。那位家长说:他的大儿子很坏,控制了弟弟妹妹,把学校的通知全没收了。为什么不将通知送到中华公会或是他开的店里?我反问他:我要相信自己的学生呢?还是相信他的伙计?他无言以对,便走了。

    直到两年后我才听说开除那学生出了大事。他的家长认为学校处理不妥,非常气愤。如果学校不收回成命,他将拒绝任何学校方面的捐款;甚至于鼓动他的宗亲和邻居,抵制学校。三区董事会刚成立不久,因为合办中学,大家出钱出力,非常热心?如果有一个人不出捐,说不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。振中先生去和他解释;最后答应将他那个儿子转去另一区的小学继续就读,往返车费由董事会负担。

    当我知道了这件事的时候,那位家长对于我的办学已有了了解。他的第二个儿子进中学时,还特别请我严格管教。我和他之间,竟不存一点芥蒂。后来他有一个儿子要赴英伦深造,也是我介绍的。

    振中先生坦白耿直;我的性子急,脾气燥,做事不敷衍,钱财方面决不苟取一分一厘。我俩性情相投,很快就建立了私人感情。我因公出门,他通常都是拿三五百给我做用费,事实上当然用不了那许多,他却要让校长有面子、有派头。记得某校校长赴槟城请教师,开了五百元,董事会拖了许久不付款。一方面暗示他,可不可少报一点。后来果真减了一些,董事会立刻归垫。我呢,董事长只怕我用得不阔绰。每次回来报账,他似乎认为我用得太节省;账也报得太琐碎。

    初中二年级的科学,只有教师作示范实验。拿那些仪器药品,要有一个提盒。我的意思是用牛奶箱改装一个。振中先生执意不肯,便请峇株家倪店做了两个又精致又漂亮的。

    我在兴中做校长,每月薪津二百四十元;不过,书局印刷店有佣金可拿,折合起来,每月也有三五十元。到龙引,薪津是三百元。贩卖部由董事会管理,校长拿不到佣金。我认为这是合理的。创办之初,购置图书仪器,为数至巨:少也是几万元,全部由我经手。如果拿佣金,只要五巴仙就很可观了。据说:学校买东西,不要佣金也不会减低价钱,因为要保持一定的行规。记得我也收过一张佣金支票,大概是四百多元。我就把那张支票交给振中先生,他看着我笑,一面说:『你拿了算了罢。』『难道给我?」我说:「进董事会的账』。他问我:「怎样入账。你拿着罢,管他!』我推辞了很久,他只是笑笑。这是我在龙引十四年中,唯一的一次外快。以后为采购学校:我先就声明,我不要佣金。如果非开不可,便另外多买一些东西,不再付款。有时有一些现款佣金,不收是傻瓜的话,我也告诉振中先生一声,就把那些钱加添一些物品给学校。

    我请振中先生买东西,如果不是家用食品,他都不收我的钱。有时我不答应,他就说:『开学校的账好了,校长要用的。』例如羽球拍、字典之类。羽球拍是私人用,字典我就放在办公室。自从我要替太太买羽球拍,他也不肯收钱之后,我就不敢再托他买东西。好在我自己有车,常下峇株。学校的事务主任,也常常因公去峇株,顺便可以替我私人作采办。

    他不只是对校长夫妇如此慷慨,对老师也是一样。有一位教师请他买一个柜子,他不收钱。这位老师逢人便说:『这个柜子是董事长买给我的。』有些老师听了颇为不悦。另外一位老师请他买一个煤油炉,他也是照例不收钱。久而久之,也没有老师托他买东西了。

    中学的购置,花费不少的钱。董事会的重心几乎是放在龙引,对于两区小学,不免冷落。这也难怪,中学初创,要从头买起;而中学的设备,要比小学多得多,也贵得多。其实,中学也是为三区小学毕业生而创办的。龙引学生得其地利,而龙引区的土产教育捐数目也可观。

    新文两区来的学生也不少,都有校车接送,校车无法容纳时,由振中先生亲往峇株海边巴士公司交涉,半价优待。因为学生车位有限,每年都得和经理吵吵闹闹的,使到每一位同学都有车可坐。那些车卡都由他亲自处理,他直接向巴士公司负责。有些同学还不满意,到了转学之后,自己再去买月票,才知道不是那么简单。他向巴士公司提出抗议,经理对他说:「你知道吗?三区学生车卡,董事会有津贴哩。』

    学校师生的一些琐琐碎碎的事,都是振中先生负责。他了解每一位老师,尊重每一位教师;他差不多认识全体学生和他们的家长。我很佩跟他的记忆力,他记得的学生的名字至少要比我多三倍。他随口可以数出峇株某人的汽车是甚磨牌,车牌多少号。我却闹过笑话:去星洲海港局接船,我忘记了我自己的车牌是多少号。

    三区的人都敬服他,但是不一定每个人都了解他。为了学校的事,他不时得找有关人士去解释和说服。虽然不会发生甚么大问题,可不能说没有麻烦。在战前,三区人士各不往来,很少联络。日本时期便因为没有联系,排华时吃了不少苦头。和平初期,大家痛定思痛,开始觉醒。三区华校的统筹统办,并创办中学,便是团结的具体表现。

    在学校裹,我们尽量去消除三区的界线。我作校歌的歌词时,便强调『我们是三区华校学生,切莫分新文龙』。设计校徽校旗时,也是在三条蓝色的横在线,加三个红色的联环圈。

    有一天,几位女同学来找我,讲了大半天,我不知她们说些甚么。原来她们讲闽南话,提出女生制服的问题。师生同学之间,习惯了讲方言。碰到我这个外江佬来做校长,不改也得改了。

    我到龙引虽然是第二次做校长,在华校服务的经验共只一年;在实足的年龄是廿九岁多,年龄和年资差都远。在校务方面,我有我自己的一套,那就是以我读岳云中学时的一切做蓝本。中国和南洋,当然会有显著的不同。例如我不喜欢召开会议,我不高兴做图表、画统计、贴标语、订计划、列每周训育纲目和校务行政层之类,便不易为一般年资较高的老师所接受。记得有一位老师以为我不明了开会的手续,其实我是想节省时间,不拘形式。他不知道我从小背诵民权初步,从小学的级会,开到大学的每周小组讨论。有人以为我的毛笔字写不好,但不知我练刘十几年的汉张迁碑。有人挑剔我的文句和错字,殊不知我曾熟读四书和古文。还有人说我是做官出身,那里有心办学校。那知道我从早到晚,寸步不离,全心全意的在学校工作。

    校务已经是千头万绪,应接不暇;想不到还有一些不必要的麻烦。曾有人把学校印的通告寄到教育局,在某一字旁,画一个大叉。我就在视学官的桌上拿一本小字典,翻出那个字可以通用,并没有写错。

    前年我来到培风中学,十个月以后,至少有五封匿名的油印的东西,指责我这样,指责那样。不奇怪么,每到一个新的环境,就免不了受人攻击。小时候背雪鸿轩尺牍,有两句话是:夜行者可信不为盗,然不能使犬无吠。我无意比喻指责是犬吠;但是我确信我自己是不为盗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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