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龙引十四年》~十一、双头尾

《龙引十四年》

十一、双头尾

    龙引的中学,全名为新文龙中华中学;很多人都不明白它的道理。有人称新文龙中学,甚至有称新龙引的。住在三区的人,当然没有问题,可是「三区」两字,仍是不足为外人道也。

    所谓三区,就是指新加兰,文律和龙引三个地区。在行政方面,文律属笨珍县辖,新加兰和龙引属峇株县辖。在从前,邮区也是如此分划;由龙引寄一封信到文律,先下峇株,去新山,折回笨珍,才送到文律,新文龙三区联在一起,还是战後的事;因为日本占领期间,三区华人不团结,吃亏很大。如今,每年清明节公祭殉难华人,都是由三区联合主持的。自郑振中先生逝世以後,每年公祭华人公墓之後,再去峇株公祭振中先生。振中先生死而有知,应该会感到安慰的;因为他对於三区的合作和团结,尽了最大的力量。

    联络三区,还有一个因素,那就是海边巴士公司有一条路线,由峇株经新加兰、龙引直到文律。这样一来,三区之间的交通,就相当方便了。

    一九五O年,三区人士拟开办中学,同时统筹统办三区境内各华校;於是三区人士才正式大团结。龙引地处两区之中,北离新加兰八哩,南离文律也是八哩;更有趣的是峇害株和笨珍各廿二哩。加上龙引中华小学一九四八年完成了新校舍,增办中学不须另外建教室。新文龙三区华校联合董事会成立了,所辖学校有新加兰中华学校和一间分校,文律的乐育学校和六间分校,龙引的中华学校。郑振中先生,众望所归,被推为董事长。

    董事长在开会时,常常提到双头尾;所谓双头尾就是指新加兰和文律。当时的地区之成见很深,新文龙一词,龙子居尾;这也是董事长的苦心。我在作校歌歌词时,特别强调:「我们是三区华校学生,切莫分新文龙!』例如要派三位童军赴澳洲参加大露营时,便是一区一人。记得庆祝英女王加冕时,在峇株有花车游行。忽然一阵谣言说:学校的花灯只写上龙引。於是,议论纷纷。董事长说:「这不简单吗?他们自己去学校看一下就明白了。」当天下午,果真有几位热心人士来学校看扎花灯。

    我花了相当多的时间与精力,来消弭学生之间的这种地区观念。慢慢地三区以外有学生来了;到了开办了高师班,远自霹雳州都有学生来了,三区的地域观念,不消除也要消除。几年以后,三区的界线,只有在分派校车时才有提出。

    一九五二年起,我兼了双头尾的校长,三区的华校,可说是真正的统筹统办。不过,我的兼任双头尾,却是有名无实的。中学新办,已是千头万绪;龙引小学的事也不少。那有精力和时间来管理新加兰和文律的小学?

    新加兰,我找黄冶秋兄去负责。他是老教育家,听说战前担任峇株五校董事会的秘书,就好像後来的华校督学一样,权力大,责任重。他做事很负责任,非常豪爽、又坦白、又耿直。我和他相交十余年,很合得来。

    冶秋兄的脾气,非常暴躁;而且倚老卖老,一点也不控制。对朋友,对同事,对学生,都是一样;要讲就讲,要骂就骂,不择时间,不论地点,也不顾一点情面。我比他年轻,我很尊敬他,有时也劝劝他。他虽然非常尊重我,却不接受我的劝告;老是那么一句话:「校长,你不知道…………。」

    他爱喝酒,更爱闹酒;我也是一样。不过我的年龄不及他,招牌也不够老,我喝醉了,静悄悄地回家去睡觉;他就不同了。

    我记得振中亭开幕的那晚,学校里得确是冠盖云集,热闹异常,那是替振中先生做大日子。在宴会之後,便举行振中金杯男女篮球赛。当女子队球赛开始不久,冶秋兄竞大发雷霆,说是裁判员不公道。

    这是一件非常煞风景的事。

    为了建亭和筹办球赛,我们花掉多少时间、精力和金钱,正要大功告成的时候,他拨下这大盆冷水!有人把他拖开;有些人支持他,说是球赛不公正;有些人在责怪他;甚至有些人要揍他。大部份人都在议论纷纷的说:是冶秋吗?他便是这样的人!

    於是,我第一次领略到振中先生的容忍和度量。这件事发生了,他自始至终,不愠不怨,泰然自若!他和冶秋兄是几十年的老朋友,如果换上我,我一定要大骂他一顿。

    振中先生满面春风,劝止了冶秋,打开手中的罐装三个五,很从容的燃上一枝烟;竟是若无其事似的。不是修养到家的人,谁能如此?我的性子急,脾气躁,我非常注意克制自己,我也可算是一个有修养的人。但是,要与振中先生一比,自愧不如远甚。

    记得当场的裁判是黄清良,那时还是在高师读书。後来他和冶秋的关系倒非常好,这便是冶秋兄的长处。

    要谈到冶秋发脾气的事,的确不少。有一届柔佛华校联合运动会要做纪念旗,由冶秋兄承包负责。不知有谁讲了闲话,他又在教育局向董天成先生和振中先生,乱骂乱闹,大发脾气。大家劝他一阵,吃了午饭就好了。

    冶秋兄的脾气像火一样,可以说是像煤气打火机的火,燃得快,火焰大,一盖就熄了!

    我总觉得他的脾气是可爱的;我相信振中先生也可能与我有同感。他有真性格,不掩饰,不含糊。这种人通常是富有正义感的。在我担任柔中华校教师会主席的这段时期,他对於会务非常热心,非常支持我。在我离职之前,他还在会中大声疾呼,言人之所不敢言。

    我和他及当时文律的林忠廉校长,被指定担任三区的劝募小组,为柔中教师会的新会所筹基金。我们先从新加兰开始,由冶秋兄发言:「我们三位校长今日为教师会而来,新会所已经落成了,钱无着落,………添福添寿,再加一点:…………我们难得出来,…………不看我的情面,也要看他们两位大校长…………怎么样?还是现款好,我们的收条便便,免得下次又要请我来暍咖啡…………哈哈…………在这种情形之下,谁好意思不出?少了都拿不出手!一天之中,我们征募了二千多。晚上在峇株,我大请大家吃一顿。

    冶秋兄常常提起过去:「儿女小,负担重,生活苦;但是,晚上一定开大光灯来让儿女们读书。」他除了做校长之外,能赚钱的一些家庭工业,他都做,做黑板,做锦旗。好容易把一个个儿女都培养成器了。有的做校长,有的做护士长;他真的做老太爷了。後来的几年,他不仅没有负担,也许儿女们多少还有点孝敬,他的经济情形颇好,手头很松,甚至有点乱花。

    不过,我是同情他的。早年的辛勤艰苦,到了晚年,总想获得补偿。钱难赚的时候,五分一角也不容易找。到了有钱的时候,一元一元的随便抛,也是一种乐趣。或者说是一种对钱的报复罢了!

    他爱喝酒,後来竟乾脆上酒吧。免不了有人非议。我不能说我赞成他上酒吧;如果让我讲句老实话:我仍是同情他的,一个人内心的寂寞,尤其是老年人,都得寻求某种解脱。

    他上洒吧喝酒,而且跳舞;确确实实规规矩矩的只是喝酒与跳舞。这也是不易的操守。我曾笑他老风流,临老人花丛!他仅笑笑,不置可否。他的跳舞技术进步相当快,後来可以跳扭腰舞。他是老运动家,扭腰舞不会把腰骨扭断的。他既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,连上酒吧也毫无忌讳。有人攻击他,他说:政府既抽酒税,准开酒吧,他就可以去喝酒;现款付账,没有钱就不去。

    振中先生逝世,他非常痛心,很诚恳的送了一笔奠仪。我们谈到振中先生时,都不胜唏嘘叹惋。

    冶秋兄长新加兰中华学校,前後十余年。去年因年老退休,这可说是新加兰的损失。我离开龙引时,他请我几次;後来还要约几个朋友特别请我一次。一方面,我的确抽不出时间;另一方面,我对於那「特别」,不免有顾忌。我到马六甲後,他和享源讲过好几次,要享源转告:我到峇株,他一定要请。我和他只再见过一次,而且是吃过饭才去找他。想不到有一天早上看报纸,竟看到冶秋兄出殡的消息。那一天,刚巧学校里有要事,匆忙之间无法抽身;连送他上山的缘份都没有了。想拍一急电去吊唁;但是死者已矣,吊唁变成俗套。又想打一长途电话,托朋友代送一个花圈;然而此一花圈又何能达情於万一?最後是一点表示都没有。不过,以我和冶秋兄相交之久,相知之深,没有电报花圈,他在天有知,仍会安慰的:因为我总算是了解他的人之一  。

    冶秋兄爱喝酒,文律的钱爱华兄呢,便是爱打牌的。

    爱华兄和我在兴中同事半年,对我相当不错。我到龙引不久,便用电报把他从北霹雳的仁丹请来,除了担任文史功课之外,还挂了一个校长室秘书的街头。他问我:加上这个街头做什么?我说「你好替我去吹牛」,「哦,原来是这样的」;他笑笑,便接受了。

    我既兼了双头尾,便要他去文律主持乐育学校。他这个人,儿女给别人养,自己孑然一身,以校为家,脾气不像冶秋兄那么暴躁,却也是点得起火的。生起气来,虽不是乱吵乱闹,倒也会豪不留情,硬梆梆的。他不抽烟,不喝酒,只爱打牌!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,我问他:老钱!上帝准你打牌么?他笑而不答。

    他是为打牌而打牌;只要有牌打,不分昼夜,不择赌伴,不论输赢;可以三天三夜不停。有时是一群人和他车轮战,他一面吃鸡汁,一面应战。假期去星洲,住在旅馆里没有人陪他打牌,便约电梯司机和舞女凑数。谁都说他当菜头,他死也要否认他们会骗他。

    有一次,我和几个同事去星洲,刚好老钱也在。於是大家商量:与其让老钱给别人「吃」,不如约他去打一塲,赢他一点钱,大家可以大吃一顿。我不爱打牌,便要留在旅馆等消息。那知第二天天没亮,他们三人大败而回,合计输了六七十块,让老钱一个人扫去。不一会,老钱笑嘻嘻的来到我的房间:「校长,我早就讲他们不是我的对手,他们不相信;一定要送我一点学费!」没有办法,那晚由我请客。

    老钱自奉极俭,衣食都省。除了打牌输钱之外,甚么都舍不得。牌账却非常清楚,常常到发薪水时,便下峇株到邮局汇钱还牌账。他打牌有两个特点:一是不在本地;二是绝不躭误功课;有时是拜一大清早包德士回学校。想不到他这样一位忠心耿耿公尔忘私的人,竟受到人攻击。有人写信匿名信去教育局告他,却又提不出任何一点理由。只说他不中用,要赶他走。我不敢把这事告诉他。我想:如果他知道了,不是气到要自杀,便会要拿刀去和人拼命!

    他在文律时,还有高逸群和叶汉秋两位,都是中学教师在屈就。那时教师不易找,中学教师更难找。老钱原是教中学的,调去文律,已经是事非得已,大材小用,再加上高叶两位,简直是咨而多士了。我们不能让他们委屈太久,老钱便推荐陈齐怡先生担任校长,由他聘请一批年青有为的老师。以後的几年,文律办得有声有色。可惜他们几位,都到新加坡另有高就,纷纷离开。如今齐怡兄在星洲任联华学校校长,前年还举行盛大的新舍落成典礼。培中学生旅行团要去借宿,他还特别装修水电。故人情深,殊非泛泛者所可比拟。

    文律後来又换了一两位校长,我和他们的关系都非常好。还说有了英文学校之後,乐育学校的学生人数渐少,令人叹惜。

    一九五七年黄云翔先生离开龙引去居林主长觉民中学,老钱跟着去了。後来他回天定,创办天定中学,大有武训的作风。他用私人的收入去买车作学校的校车;澧贤下士,苦求良师;把学校当作大家庭,休戚相关,衣食与共;他自己不支薪津,却尽量提高教师的待遇;为了建校,他南奔北驰:他有一套计划,他有一套理想。可惜的是他的精力不够,积劳成疾,最後蒙主召去了。

    他在槟城养病的时候,我曾赴槟参加教总召开的会议。旅途劳顿,应酬频繁,有一个报告要我草拟,日夜都不得闲空。一时疏忽,我留在槟城三天,竟不曾抽暇去看他。想不到几个月之後,想看他也看不到了。我非常懊悔,曾写了一篇文章吊唁他,在学生周报封面刊出。十余年的老朋友,便永诀了。

    老钱先走,董事长跟着去了,冶秋兄又走了。人生的旅途,他们先後走完了!我们不必谈重於泰山轻如鸿毛之类的话,他们三人都可说是为了教育而献出他们的一生。我记得某位校长逝世,我写了一付挽联,倒可说是他们的写照:「为教育而生,为教育而死,生死何足论;乃同道之师,乃同道之表,师表已留型。」

    写好之後,有人批评不合平仄,我只笑笑。老钱大为不满,说他们赶不上时代;廿世纪做挽联还斤斤计较那一套,当时我觉得他对我过份的热爱。在他的心目中,我这位校长,能古能今,能中能外,是无可非议的。老钱可以说是我的知音;振中先生可以说是我的知心;冶秋兄可以说是我的知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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