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龙引十四年》~四、了解

《龙引十四年》


四、了解

    心与人之间的了解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首先当然是有时间的因素,其次是性情相投。用佛家的说法,这就是缘份。不仅了解要有缘份,任何事情的发生,也都是有「缘」。
 
    我到龙引做校长,也可以说是与董事长郑振中先生有椽。相交十余年,我们之间的关系是雇主与雇员;但是我们有父子的感情,因为他比我大,爱护我,关怀我。我们之间,也有兄弟的感情,不论公事私事,我们开诚布公,不必隐讳,没有虚伪。彼此讨论,彼此迁就。我的个性强,脾气燥,然而我们从没有争辩,他总是像长兄那么仁慈。当我激愤的时候,他在微笑;当我苦闷的时候。他在微笑;当我高兴的时候,他仍在微笑。现在,他离开人世已四年了,我闭上眼睛,仍可回亿到他那微笑的面孔。最可惜是他所有的相片,都是严肃的,也许不习惯照相馆的灯光吧! 

    我们之间,也有朋友的感情。我们常在一起谈天,只有我们两个人,有时可以一直谈到凌晨一点二点。每次我们谈天,谁也不想先提出「明天再谈」。通常,我们在龙引中华公会的客厅,—对坐而谈,对杯而饮,一直到午夜时分,工友要关门为止。因为我们谈到太迟,曾经发生两件有趣的事——我一直没有讲给他听:有一夜,我回得太迟。我的太太在等,等到她实在太疲倦了,她就睡了。这时,我回来了,我敲门,叫门,没有人答应。我不敢大声叫,也不敢用力敲。一方面怕吵醒邻居,一方面又怕别人误会我们夫妻在吵架。我在门外等了一小时,我的太太睡一觉醒来,我才进门。於是我配了一把钥匙,可以自由进出。另有一次,也是谈到太迟了,学校的大铁门也锁住了,我只好爬过铁门进来,於是又多配了一把钥匙。

    我们之间,并不是一见如故。因此,我到龙引的第一年,我们彼此并不十分了解。我记得某一位老师,他兼教某一科,教了一个学期,课本教不到三页。在我年初编课的时候,他一口答应可以教那一科。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,我用书面报告董事会。为了顾全教师的面子,我是请示董事会:某教师某科只教三页,如何举行期考?想不到董事会的书面答覆是:既然只教三页,也就不必举行期考。当时我真是气也不是,笑也不是。笫二学期,我自己接过那科来教。

    我记得我要辞退一位教师,有许多人去董事会说情。甚至於说:那位教师可以写悔过书,保证以後如何如何。这样一来,我更要坚持我的意见,因为我实在不想有一位可以写悔过书的教师。最役,我摊牌了。我说:以马来亚之大,我不相信找不到一位教师。想不到振中先生很平静的说:「校长,那也说不定。」当时我没有答话,不过我仍坚持我的意见。后来,我才知道振中先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。他没有向我解释,也没有再要求我,他自己去面对那後果。我敬佩他的容忍,更敬服他的责任感。他无法改变我的态度,便得承担责任。

    也许他早已了解我的个性和脾气。讲老实话,我从没有静下来去设法了解他。基於我生性倔强,少年气盛,我总是固执我自己的主见。到他死了之後,我慢漫去回味过去,逐渐更了解他。可是死生相隔,我只感到自己的渺小,我只感到振中先生人格的伟大。

    我初到龙引做校长时,兼训育主任。当时大家认为学校的训育工作非常重要,年轻人易受外界的惑诱,盲目的想做英雄。这间新办的中学,决不能受不良因素的影响。我兼讯育主任是义务的。校长的薪津合起来是三百五十元,看起来比兴中校长多一百多元,事实上却相差不了多少。到董事会决定我第二年的薪津合共只有三百九十元时,我决定不干了。

    这不是因为只加四十元,我不满意。我向来对於薪津问题不十分重视。在我来到马来亚之前,我做过底薪二百元一月的工作,而我领的钞票是十万廿万。刚到马来亚,我每月有千元以上收入。到芙蓉去做高师班主任,每月只有二百元,不及原薪的五分之一。

    我原有几千元的积蓄。在兴中辞职之後,失业一月半,没有收入;与几位老朋友四处旅行,第四女儿出世,一共花掉了千余元的老本。我有三四千元在新加坡生息,每月利息有一百多。随身带到龙引的钱,由振中先生替我存入当店,也有二三十元利息。我的四个女儿都小,家用有限。虽然我毫不吝惜的花钱,每个月的钱都花不完。我记得初到龙引时,水菓是成箱从峇株买回。每次一百多粒橙,那里吃得完?随便送人;客人来,每人一粒,最後还是丢掉一些腐烂的。遇有一些新奇的玩意,我一定要买回来。假期赴星一次,有时要用到一千元。看戏要看国秦戏院的楼座,吃饭要到北京饭店。我们夫妻随教师旅行图赴北马,用去一千五百元,自己带二十罐香烟还不够用。

    学校的庶务说:校长的家用大概二百元够了。我和他们开玩笑说:还不必那么多呢。後来同事们和我熟了,看到我的用钱,几乎每个人都伸舌头。我没有浪费,只是慷慨。我的父母和岳父母,都是不重视钱财的,我们从小就看惯了。

    为什么加了我四十元,我不要干呢?原因很简单:董事会规定校长的薪津是三百九十,而数理教师的薪津竟此校长少不了多少。在那时最高班是初中二,我凭我岳云中学的数理基础,也可以教理化和数学。我想:董事会给我四百元整数,我便无话可说。

    我向董视学官表示要离开,因为我是他介绍去龙引的。我坦白告诉他:虽然是为了薪水,倒又不是为了钱。我兼了一年训育,没有拿津贴,一年下来,竞此不上数理教师,(我兼了两节自然科学,没有支薪。)这校长还有什么可做的。文史和数理两种教师,待遇不同,也不公道。

    有一天黄昏,董视学官来龙引,而且带来一些礼物,目的是要以私人的感情,劝我留下去,薪津可以商量。我的答覆是不必商量了。我觉得我这一年没有好的表现,所以董事会才定出这种薪津标准,我不是为了要争几十块钱。我的原则是合则留,不合则去。若是为待遇,我早就不会走教书这条路了。他留在我家里很久,从私谈到公,又从公谈到私,最後劝我勉强也多做一两年,因为他也不想做视学官了。於是,我在道义上几乎欠了他的债。不过我并没有答应他我不走,只愿意再加考虑。

    我与振中先生在中华公会又作了一次会谈。我是带有因不被了解而产生气愤的心情,向他正式表明我不接受一九五二年的聘约。坦白的说:我对他有些不了解,我也不谅解他。我只想和他略坐即辞。他的态度很严肃,面色很难看。开始时,他一直保持沉默,让我急促的讲出我的委屈和不满。我强调我不是为钱。相处得好,少两个钱也甘愿;相处得不好,再多钱我也不稀罕。

    当我正想起身离开的时候,他突然开口了。声音是那么低沉,腔调是那么抖动,咬字是那么迟缓,立刻控制了我整个身心。

    「校长,你知道我多少年来为了甚么……」

    一字一顿,像低诉,像独语,也像祈祷。他此我大十四岁,我彷佛在谛听长者的忠告,牧师的祝福,也彷佛是在聆听朋友的呼援。他告诉我:如果我不做校长,他也不做董事长了。他一生的理想也就完了。我向他解释,我们的立场完全不同:他是雇主,我是雇员;要找校长有的是。(一直到好几年之後,我才了解振中先生认为他所请的校长和老师都是好的,每一个人都不应该离开!)同时,我告诉他:我做校长是出力赚钱,他做董事长是出力出钱。他是本地人,我是流浪者。走了校长,可以再请,没有他做董事长就不成了。

    我的心绪巳逐渐平静,我的决心却仍未动摇;现在是我在说服他,而不是我来却聘了。

    他的话愈来愈少,声音愈来愈低……我发现他正在澿住他的眼泪。我忽然受了感动,千金易得,知己难求。我完全崩溃了。我只讲了一句话:

    「好,董事长,我做下去,不谈薪津了。」

    他没有激动的反应,我们相对静然了好一会。我们又谈了一些其他的闲话之後,我就回家了。

    就是这样,我将我自己「卖」给了振中先生,也「卖」给了新文龙中华中学。校长与董事长之间,竟有一种灵的契合。我们都有一种虔诚的教徒的传教的精神,在努力我们的共同事业!

    不久以後,他转给我一个电报,某校找我去做校长,月薪五百五,另外还有一些津贴,要我立刻回电。如果我答应,某校的若干董事将耑程送聘书来。

    董事长又紧张了,因为他没有办法和某校比薪津。他私下和几位长者谈:这位校长恐怕是留不住了。他没有再找我谈;我接了那电报,也没有和他谈甚么。我写了一封信去,婉谢了他们的好意;我仍在筹备第二年的开学事宜。

    有一天,我去文律,遇见了冯景云先生。他和我谈三区的经济,他说他知道我在三区受委屈,不过仍希望我干下去。他还说:

    「校长的薪津,我们已经决定了是四百五十元。自然比不上其他地方,只是想不出其他办法,请校长原谅一点。我们山笆小所在,董事们是不十分懂教育的。」

    当晚,我就去找董事长,我不要四百五十,我只要四百整数。校长斤斤计较薪水是不对的。我答应做下去,就做下去。如果给我四百五十,好像是我为钱了。我决定不要那么多。

    他仍是只笑笑。他告诉我二三区的几位董事早已决定了。

    我想:这时不仅董事长对我有完全的了解,就是三区的董事,对我也有进一层的了解。後来我的薪水一直都是相当高。三年以後,跳到八百。再隔几年,又再加一百;开学之後几个月,我才发觉。我问董事长:我的薪水是不是算错了?他说:几位老人家要给你加。在龙引最後的几年,我的薪津是一千元。(一九六一年政府取销了对华文中学的津贴,我自动减了一百元。)正也是符合了董事长的心意,他要校长有最高的薪水。

    我不乎钱,却遇上了了这一个好的董事会,使我有最高的待遇,真是难得。

    振中先生敬老尊贤,有几位老人家常来中华公会找他坐坐。张来宫先生和陈伯义先生几乎天天来。陈老先生住在淡泊,张老先生住在冉米,不知他们怎样相约,总是结伴同乘一辆巴士而来,九点多便到了,有时下午会再来一次。开董事会也从不缺席。

    我开始不懂福建话,要靠董事长翻译才能交谈。有时候,我就似懂非懂的唯唯诺诺。他们对於我的福建话非常关心。隔不久,就问我是不是懂多一点了?几年之後,我告诉他们:我可以及格了。张老先生立刻考我,最後一个「寒」字把我考倒。连董事长也大笑起来了。

    他的公子健民,在小学教书。因为我们常常接近,和我相处颇好。他对我,可以说是敬爱。有时我要出门,他一定要替我开车,好让我在路上休息,怕我太累。

    华人除夕,董事会照例设宴招待留校师生。柑和酒,每年都由董事长私人负责。他知道我爱喝威士忌之后,酒便有两种:威士忌和白兰地。他自己一定要在我们聚岁时来一转,要我们多喝一杯。健民在家中吃了团圆饭之後,常来学校赶热闹。他不会喝酒,却爱闹酒,醉到面红耳赤。有一年,他竟偷偷地从中华公会拿来一盒麻将牌,在我家中开台,打了一个通宵。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,至今想仍无人知晓。

    张老先生逝世时,我适在英伦。回来赶上了他的百日忌,清香一柱,感念万端。面对遗容,不禁泪下。陈老先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。龙引的信徒不多,我虽信教,我却从没有和他谈过宗教方面的事。後来他生病在家,我几次要去拜候,每次因事不果,竟连最後一面的机会也没有。我去执佛时,心中感到罪疚。我这个人,不喜作一些形式方面的应酬,连探病也不起劲。天性如此,无法补救。

    另外一位老太太,就是锦綉锦镖兄弟的母亲,对於学校非常热心,对於校长非常尊敬。她不时会送点小礼来,如一只鸡或是食品等。我是非接受不可的。我们的语言不通,仍能达意。在她的心目中,只有两项:一是她家附近的庙宇,一就是学校。她要捐钱,是亲自送到董事会的。她自己捐,也劝别人捐。因为她能言善辩,很多人都听从她。有些家长,都是靠她去说服的。她自己的思想非常开明,锦镖升学的事,我一说,她就同意。後来有些同学要升学,得不到家长的同意时,我就建议请她去劝说,也是一说就成。可惜的是她没有亲眼看见锦镖学成归来成了大医生。 

    我念念不忘的,还有一位老人家陈华板先生,应该有八十岁了吧,身材高大,声如洪钟,心胸旷达,做事热心。他对於校长的尊敬和学校的关怀,也是始终不二的。有几年,学校的毕业典礼,董事长请他代表主持。他唯一的条件是不训话。但是在教师会的宴会中,他会大唱南曲,而且唱得也很好。在酒後,他常要牵着我的手,抚着我的眉,大谈特谈。他很风趣,虽然一口闽南腔,我仍领略。

    郑作余老先生,喜欢谈谈诗文,我也跟他合得来。他可以讲生硬的华语,到了无法表达时,就用笔写出来,真是有趣。

    从前公会的座办王绍周先生,早已作古。他对於我的中国旧文学和书法,相当欣赏。(因为有人说:校长的学问很好,就是字差一点。)

    文律的杨哲业先生,对於三区的团结和华校的统筹统办,功劳不小。他是非常支持董事长的,自然也支持我。後来因为个人的事业方面,完全失败;在某些方面,董事长想支持他,也无能为力。他的健康也不好,到我要离开三区时看到他,他的目力已差,几乎看不见我了。

    欧西朝先生在我到龙引不久,就搬去新加坡了。他对於我这位新校长,非常爱护。他的戚友有喜庆,一定要请我,而且一定要我去参加。参加一次宴会,就得花去整整一个下午,却之不恭,热情可感。

    新加兰的方俊生先生,和我没有言语的隔阂,见面就问长道短。郑双埕先生比较沉默,有时我和他在一起,简直找不出甚么话来谈。直到我要离开,他还在劝股我。

    文律第二分校董事长陈奕梹先生,常来找我谈他学校的事。他家中有许多菓树,每次都不忘带些果子来。新路的陈有紫先生,也是非常热心学校的。

    杨仁迁先生是思殿的父亲,我去文律时,他一定要请我喝茶,前几年逝世了。如今,子继父业,不仅生意兴隆,而且已是三区的董事。我希望他能有所作为。

    郑德雨先生早在一九五一年就提议要提高教师薪水,殊为难得。他对於篮球甚感兴趣,有赛必到。我和他是言少交深,好像不必多交谈,自然有一种了解似的。还有一位欧清添先生,也是一样。

    三区老一辈的人,对于华校,有一百巴仙的爱护的热忱。他们有传统的尊师重道的观念,校长的一切,都是对的;老师的一切,都是好的。因此,三区的华校,自然会发达,自然会上轨道。虽然我无法一一记述他们,我却怀念他们。健在的,我为他们祝福;死去的,我为他们祈祷:他们和振中先生都在另一个世界,我相信他们时在天之灵,仍在关怀三区的华校,也会关怀我这离开了三区的校长。

    和我上下年级的而又热心教育的人,自然更多。他们有他们自己的事业要料理,不能像振中先生和那些老辈,可以全心全力来支持学校。三区董事会开会,出席之踊跃,可谓少有。大家都讲闽南话,只有我讲华语,然後由董事长翻译。有时我听不懂,我便得问董事长。他们开会,很注意开会的程序,一切都是按照民权初步。倒不像我主持校务会议,我常常是不注重形式。

    我到龙引不久,曾分别拜访新加兰、文律和龙引的董事;以後的十多年,我就很少去看他们,因为我不爱作无谓的应酬。後来,我连喜庆的宴会也少参加。到大家都了解了我的脾气,也就没有人请我去了。我蛰伏在学校的园地裹,很少与外间接触。学校和董事会之间,校长与社会之间,全靠董事长一个做联络工作。学生在学校裹发生了甚么事,我也很少去麻烦家长。我认为家长既然将子弟送来学校,学校便应负完全责任,我也要负起责任。偶尔家长有甚么事,也是去找董事长的时候多,直接来学校的时候少。然而大部份的家长,都对学校非常信任,对校长也非常了解。他们不是对学校漠不开心,而是对学校有信心。

    在这种情形下,校长可以放手去处理任何事。社会人士不会来批评短长,董事们也不提供甚么意见。他们很谦虚的说是不懂教育,学校要如何办,全由校长去决定。其实,任何人受过育育,就懂得教育;有子弟在受教育,也就懂教育。

    我真留恋那一段时日,几乎每个人都了解我似的。

    校政方面,没有甚么传统要遵守,每年都可更换。课程方面,没有甚么约束,有某种方便便作某种安排。一切设施建筑,都不必顾虑甚么,向董事长提出来,他就照办。我不相信我的一件事都是他同意的,但是他对任何一件事都不会提出任何意见。

    振中先生虽然一手包办了董事会的工作,他却不是一个独裁的人。校方的许多事,他都在前告诉三区的董事;要决定某一件事,在事前都和大家商量。通常的答覆是:

    「中叔,你看要怎样就怎样吧!」

    振中先生生活非常严肃,面容非常严肃,谈吐却是非常轻松的。他虽然从没有和我开过一玩笑,但是他却要和别人讲笑话。有几个和他接近的朋友,他们见了面,谈正经事,也是用开玩笑的方式。

    峇株有些朋友叫他做「菜头」。在十多年前胶价大涨的时候,这并不是一个好名字,後来(才知道是他太慷慨了,用钱随便,而且常常花贵价钱买东西。)

    他最喜欢和新加兰的李龙标兄开玩笑,几乎见面就没有一句好话。有时弄得龙标兄很尴尬,红着脸说:「中叔,不要这样讲;………」但是,我相信他们是最好的朋友。振中先生逝世,他很伤心。他对我说:他参加过多少次葬礼,他没有流过眼泪。只有振中先生的葬礼,不知为什么,他的眼泪会不自禁的流出来。以后,每年的清明,他一定去吊祭;我和他一样,我们与振中先生之间,都有一种真挚的感情。

    龙标兄的华语讲得不好,我们交谈时很有趣,他用他的闽南话,我用我的华语;还有就是我们谈话的主题,都离不开学校。记得在一九六三年,某一位教育部的英国官员,为了要邀功,想多得一两年做官的合同,很想要说服新文龙中华中学改制。我便要龙标兄去应付,他应付得法,没有发生什么问题。后来他告诉我:他在董事会并没有主要的职位呢!

    龙引的黄克礼兄是潮州人。董事长和他谈话时,总是打起潮州腔。我听了想笑,又不好意思笑出来。克礼兄为人坦白,又很热情,敢言敢争,是董事长的得力支持者。董事长的墓地,全由他去监工,可谓终其死生。克礼兄心直口快,胸无城府。我要离开龙引时,他苦留不住,竟要我和他一起去振中先生坟前,以卦相决。我没有接受他的办法,我却感激他。我不像董事长那样讲潮州话,他又不能讲华语,不过,我相信我们之间,应该不会有隔开。因为我们都是董事长的好朋友。我也相信他会了解我决定离开龙引的苦衷。

    文律的梁汉文兄,也是董事长开玩笑的朋友,不是责备他开会来迟了,就是怪他收捐不卖力。汉文兄总是笑而不答。他和我是言语无碍,我常和他谈学校的事,他对我相当了解。我离开龙引之前,他还征求我对某一些事的意见。他有眼光,有看法。他是一位精明的人,也是一位忙人。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在计划学校的经济,那时董事长早已逝世了。我用算术来算,他拿起校长室的算盘,我讲他打;我讲完,他已算好。这给我一个很大的启示:华人的伟大。

    在三区,也有极少数的几位先生,对於董事长的某些方面不表同意的。董事长对他们也没有怨恨,总是设法托人去解释,尽最大的力量去容忍。後来有一两位在事业方面不如意了,放弃了一切社会活动,董事长仍旧同情他们,决没有记取从前的不愉快。

    最值得我感到欣慰的是:在董事长的庇护下,我简直是在象牙塔中处理校务。直到他死为止我没有遭遇到任何阻碍,也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。如果—定要追忆,只有—次,我在某—次教师节宴会中喝醉了。

    我爱喝酒,我也爱闹酒。在正式的宴会中,我却是适可而止。即令是暍醉了,我仍是静静地回家去休息,很少失态,更没有闹过事。这一夜,我已喝到七分醉走来,有了,宴会也快结束了。忽然有位先生要把我灌醉似的。他来敬我的酒,我喝光了。他却在欺我醉了,自已不喝完,又要来敬。我要他也喝光再来,他仍是支吾其词。因为他说得很客气,我也接受第二杯,甚至于第三杯。我不想再跟他喝了,我便走开。那知他不知趣,跟着我走,要再敬我。我好言谢绝,他还是跟着我噜嗦。我大声叫道:「你喝多少,我也喝多少。」他接着讲了许多话,我也不知道他讲些什么,只知道他要我喝,而他自己仍旧是第一杯。这时我的酒性发了,将手中的玻璃杯往桌上一放,那杯子立刻破了。我换上二杯子,倒了酒,叫他来。他看到情势不妙,立刻走了。董事长立刻走过来,叫我不要理他,回去休息。我的余怒未息,走不到几步,又在另一桌拿起杯来,要与他再喝,那知这个杯子又给我打破。後来说好说歹的把我劝服了。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出事,也是最後一次。以後的教师节宴会,我总是浅尝即止。一些老人家劝我喝,我打起闽南腔说:「喝醉不好看!」

    现在想起这些来,倒觉得非常有趣。那时真是有一股豪气,连喝酒也要有相当的了解。谈了解,岂是一件容易的事?



Posted in 新文龙点滴 and tagged 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