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龙引十四年》~三、工​人的烦恼

《龙引十四年》


三、工人的烦恼

    在我家做工的小姑娘,的确是能干。洗衣煮饭,扫地抹房,加上生炭炉、冲牛奶,每天也有不少的工作。想不到有一天早晨,我正要到学校去的时候,她对我说:『校长,我不要做了。』

    我问她是不是工作太多,做不完?是不是另外有更好的工作?最后问她:是不是嫌工钱太少?我告诉她:若是因为工钱太少,下个月起,每月加五元。

    她一直是摇顷,弄得我要生气了。我立刻对她说:『你要走,可以走。总不能说走,就立刻走。好吧,等到我中午放学回来,便可以走了。』

    中午放学回来,住在隔壁的房东太太告诉我们:她不要走。我们说:她可以走了。那知她不要加钱,仍旧要再做下去。

    我的湖南牛脾气发了,我想以后还要请工人,如果被要挟,事情会更多。于是,我们夫妇两人,除了白天在学校教书之外,回家就做家务。

    木炭要廿多元一担,我们改用煤油炉,一根火柴便可生火,省钱省事。加上有两个火头,一个煮饭,一个炒菜,不消半小时就可煮出一顿饭来。学校上全日课,中午只有一小时休息,来不及煮饭,我们吃面。每人两个面饼,一粒鸡蛋,非常便利。

    家中既没有工人,晓忑不过四岁,便得当家了。笑倩二岁半,小敏一岁多一点,孝佑还不到半岁,都由大姐姐看顾。要喝水,要吃牛奶,甚至于要大小便,全靠晓忑。记得有一次发现我的一本小说书撕去了底页,原来是晓忑扯下来给妹妹做了大便纸。因为最后一面没有字,撕掉没有甚么关系。自后,我们才想到要留下一卷大便纸在她们房间。我们已将我们自己住的那间房锁住,关照她们不要到後面厨房去,可以在她们的卧房或客厅中玩耍。

    邻居看见我们留下几个小孩在家,认为我们近乎残忍,甚至於说我们只想省钱,不顾小孩。三几岁的小孩,免不了会哭几声。有些老人家更是振振有词,责备我们为甚么不常常回家来看看。真的,我们夫妇并没有在学校上课时间回家来看过小孩。想不到在峇株,竟有人造谣破坏我,说我在办公室听见家中小孩哭,便立刻回家来带小孩。一件事还不够,又说我赶掉几十位教师全换上自己的人。

    我听不到的谣言:当然更多。我全不在乎,一直在容忍。我总认为真金不怕火,时间将是最好的考验。我想不通的是:我得罪了甚么人?为甚么有人要造谣来破坏我?

    尽管我不作反击,不谈报复,到底我不是圣人,在情绪方面免不了受到刺激。有时候,因为激愤而感到灰心和悲伤,这世界对我太不公道了。

    有一天,我的家中发生了一件又惊又险的事:四个小孩都坐在房中地上玩耍,忽然晓忑在自己的身旁发现了一条娱蚣,接着又在附近看到一条四脚蛇。她的敏捷的思考,很轻松的处理了这件事。她先将蜈蚣赶开,立刻把孝祜抱起来,然设叫笑倩和小敏一起轻轻地走出房间。她关照笑倩,小敏陪孝祜在厅里玩,自己再走回房间,用扫帚把那条四脚蛇赶走了。

    晓忑像讲童话一般的叙述这段遭遇,我们夫妇听了之后,睑都青了。我们不敢多讲什么,要她们四姐妹以后都在牀上玩。晓忑遝提出:妹妹在牀上撒尿怎么办?

    不过,我的心倒更安适了。神在看顾我,少数人对我的破坏,起不到甚么作用。

    不久父请了一位女工,这也是非常有趣的。她的儿子在学校读书,每天来我家玩一阵,等校车回到自己的家去。对待她的儿子,她当然是爱护备至,这也是人情之常。可是,她对我的女儿们,不仅漠不关心,简直有些厌恶似的。她的客人来了,她泡我家的阿华招待;我家的客人来了,她倒不理不睬。我们要她注意针綫剪刀之类,不可乱放;她有空要做自己的衣服,我们决不反对。想不到有一天她的脚给针刺到,又红又肿。我们要她去医院诊治。在言词之间,她竞抱怨到为什么我的小孩不被刺到,反而刺到她!

    做不到几个月,她藉故要辞工,也许是要探探我们的心意。我们自然立刻答应,因为我们已有一段处理家务的经验。没有工人,自己辛苦一点,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。以後若干年,有的工人做几个月,有的工人做几年。学校的老师,结婚生育的漫漫增加,多半都要请工人。做家庭工的人多了,观念也改了,要请工人也不像从前那样困难了。

    其实,家中的工人,除了洗衣扫地之外,煮饭只是做帮手,因为切菜炒菜都得自己来。直到今日,许多菜仍要我的太太炒,不然,连小孩们也不爱吃。

    我们把工人也当作自己的家人,甚至於更客气;我们非常迁就,容忍。困此,也有人告诉我们:你们请不到好工人。但是,我们在南京住的时候,工人非常好,有时在外面拾了钱都要交给我们。

    谈到不请工人,还有一件好笑的事:

    董天成先生要回梹城渡假,我和另一位柯先生和他作伴,由他开车。我顺便可以把留在怡保的行李搬到龙引来。因为家中没有工人,二女笑倩要跟我去玩,同时也省得家中一些麻烦。我和柯先生住在梹城国泰旅店,每天有些朋友来谈天喝酒。有一晓,周曼沙兄和唐子光兄来,我们三人暍啤酒,曼沙兄坚持要喝乌狗,一人一瓶,接连不断。子光兄要大家喝到把啤酒瓶摆满房的四周才肯罢休。这是一间双人大房间,一瓶一瓶靠墙排列,摆三方少也得五六十瓶。柯先生不喝酒,曼沙兄陪他下象棋。笑倩早已睡了。我们喝到十一点以後,笑倩要小便,便哭出声来。我赶忙带她去小便。邢知子光兄看见笑倩在哭,他也哭起来,一面为我不平,说:「如果家中能够请工人,润岳兄那里要带女儿出门……。」他把他们的棋局也推乱了。笑倩小便之後,上牀又立刻呼呼入睡,子光兄却仍在为我叫屈。第二天早晨,我付旅馆赈,住三天一共是一百卅二元,酒钱几乎花去百元。董先生来接我们时,只问我的钱带得够不够?

    不久以後,子光兄作醉后歌,曼沙兄书以赠我。其中有句云:客中杯酒各尽欢,放怀痛饮人间少。高谈夜挹南海风,酡颜互笑玉山倒。往事云烟复一年,难得故人来远道。北征犹携掌上珠,兼职如君兄代嫂。实樽蛇阵绕墙圈,正是酒酣午夜时,漫嗔我醉乱棋局,世事亦如乱局棋。…

    在龙引的第一年,家务忙,校务也忙,但我仍旧生活得很愉快。早晨我常在朗诵英文或古文,而且这早读的习惯,一直维持了许多年。到马六甲来之後,才慢慢停了。下午放学之後,如果没有同事来我的办公室,我通常在五点左右回家,冲凉之後,小睡片刻。吃过晚饭;我会再睡一会。晚上,说不定有朋友来和我谈到午夜。没有人来,我自己也要看看书,准备周会的讲演资料。再不然,我就去中华公会找振中先生,有时我们谈到凌晨一点两点。第二天一清早,我又起来了。放学後和晚饭後,我通常都是在休息。这时若有人找我,只碰到我在睡觉。

    我们在吉隆坡住的时候,睡得真早。有时想听晚上九点半的新闻都听不到,那时我们早已睡熟了。在芙蓉,在和丰,也睡得相当早,到龙引就变了。

    这时正是韩战时期,物价飞涨。买汽车要先定,而且要付茶钱与推销员。割树胶可以赚成千一个月,歌女每月二三千。只有华校教师差得太远,三区教师虽由振中先生疏通董事,加了一点薪,开马来亚风气之先,仍不济事。

    我的烟瘾很大,每天要抽六七十枝。香烟不易买,改抽雪茄。雪茄太贵,换抽烟斗。烟斗太麻烦,还是抽香烟。幸好振中先生替我们教师交涉到一张烟牌,每周可公价购三五、海军及白唛三种香烟各五百枝。那时抽烟的教师也多,卅罐不够分配,每人最多三罐。买烟实在是费事,便有一两位戒烟。於是,我才有足够的口粮,在我办公桌的脚柜中便有囤积了。

    孝祜只有几个月大,要吃炼乳,每罐卖到六角七角,还是有行无市。我坐廿哩的巴士去笨珍,托朋友也不过买半打。振中先生替我下峇株搜购,每次最多也是五六罐而已。

    买米虽然有米牌,我们将它寄存在杂货店,请他们按月去填。我们吃米不多,稍贵无妨,不像香烟和牛乳。

    我在龙引,这裹便成了我的家乡。记得某次去新山开教师会,有位吡叻来的同道问我甚么时候回?我告诉他:开完会就走。他反问我:真的吗?原来他以为我讲的是回吡叻。但吡叻又何尝是我的家!

    我渐渐习惯了龙引的生活。学校就是家,学校就是一切。偶尔我上峇株,但我可以几个月不去龙引街塲。我将自己囚禁在学校的小天地里。学校里有电影放映机,有洗相暗房,有收音机,有录音机,都可以供我们消闲。有时我在暗房中洗晒相片,到午夜犹不出来。第二天把那些相烘干,一起包起来,看都懒得再看一眼。我并不是为了要洗相片,我是为了消闲。

    每天下午二点左右,龙引相当闷热。晚上的气候非常好,有如深秋,加上没有一点嘈杂的声音,夜夜安眠。几乎每个外地来的老师,都会培加体重。我的最高记录是一百八十五磅,真是吓坏人。

    在龙引,天气好,可以使人发胖。应酬少,又可以省钱。董事长非常关注教师,精神方面异常愉快。市扬虽然小,买菜都得两次,上午买肉,下午买鱼;要玩耍可以去星洲,不过七十多哩而已。我对龙引发生了感情。如果遇到有甚磨不惬意的事,到公会去找振中先生发牢骚,和他对饮几杯酒,甚么都忘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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